清晨四點多,一陣騷動,原來快到換車地點。上舖的人,全都跳下來,中舖的床板移開,我才可以直立坐起身,而不會碰到頭。在印度,和瘦小的當地人相比,我167公分的身高,55公斤的體重,很像龐然大物。
走道又擠滿人。才把外套,床單,枕巾放進背包,印度爸爸隔著人牆,祝我和先生在德里喜相逢。我都忘了自己先前是怎麼回答印度媽媽的疑惑,他卻還記得我的「白色謊言」。還來不及和印度爸爸一家人道謝道別,就被擠出車外,大家爭先恐後,像逃難一樣,到處人群推擠,印度果真人多!睡眠不足,外加車外清晨的冷空氣,我的情緒很低落,臉是僵的。
隨著人群,終於也擠上另一列火車。換了車,原來的床位當然沒了。我前後都背著包包,很像無敵鐵金剛,手上還伶著一大袋,昨天下午印度爸爸在火車停在月台,從窗戶幫我買來的橘子。十盧比,一大袋,當然是當地價。前天在瓦拉納西,四顆橘子就花了自己二十盧比。外型打扮就是觀光客,多交點「外交稅」也是應該。
火車上擠滿了乘客,大半是當地人,椅子上下左右全滿,自己沒有功力只好找空位站好,找空隙放下大包包。我的背在1993年結束歐洲三個月的自助旅行後,就被醫生警告,要注意不可再不當的用力,有節關節已有嚴重變型。實在不宜再大意。行李架上已有兩個大背包,好像沒什麼空間可利用,正在傷腦筋,衣角被扯了一下,原來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位印度媽媽,她抱起小孩,挪出個空位給我,前一晚的「佈施」立刻得到回報。真是謝天謝地!
連同背包,一屁股坐下來,喘了好大一口氣,真是好不容易!此時,才注意到對面坐了二男一女的西方人,想是架上背包的主人。因為自己的一大口氣,兩位男士,全都笑起來,同是自助旅行者,大家心裡都明白,這樣的旅行其實是挺辛苦的。感同身受,同「車」共濟,我們開始有對談。
他們是英國人,高高的是R,手長腳長,乾乾淨淨的臉,一如自己印象中的英國紳士。他站起來,幫我挪位置把大包塞進空間,他只穿了件毛衣,沒有外套,縮頭縮腳的,想他是凍僵了。一月底的北印度,清晨沒有陽光是寒冷的。背包裡仍有件薄外套,自己用來擋風雨的,昨晚在火車上發揮了效果,也許能幫R擋些寒意。起初,有教養禮貌的英國人,當然是不好意思的拒絕。在我及他的同伴堅持下,盛情難卻,還是穿上了,身長挺合適,但對近190公分的身高,袖子仍有些短。不過,R看起好多了,有點血色了。
頭髮少少的是N,他向我微笑點點頭,又忙著低頭照顧女伴。很體貼,直覺以為他們是夫妻。一臉倦容的女子是S,看我一眼,沒什麼表示,又靠到N的肩上,昏了過去。後來知道她是睡眠不足,加上不舒服,才給我如此冷漠的感覺。這位嬌小的英國女子,他們叫她Sam。被邀請來印度參加婚禮,先生無法同行,找了先生的堂兄的小叔N和鄰居R一起同遊,便成了這三人行的畫面。經過R介紹,弄懂他們的關係,原來Sam不是R或N的老婆。兩位男子和自己一樣,都是單身。
寒喧介紹後,不敢再多說話,怕吵到不舒服的Sam。拿出包包裡的書,安安靜靜的讀起書來。火車仍是慢慢晃。陽光漸漸露臉,六點多朝陽升起,紅紅的一團,極為美麗。車一停,我把書丟在座位上,下車捕捉鏡頭。一上一下,活動筋骨,疲憊似乎也被陽光融化了。慢慢的火車,再而三的停停開開,趕時間的真會急死人。好處是有充份時間上下車,一點也不用擔心,火車急急的趕著開走。在月台待了一會,看當地人賣茶喝茶,做生意。回到座位,Sam也醒來了。N拿著相機起身和我插身而過,換他拍照去。
才坐下來,小販也跟著來,有賣花生和那堆五顏六色看不懂的東西。車廂一下變得很溫暖熱鬧。接著賣茶的也來了,告訴Sam和R,印度人的「茶」和台語發音很像,又提到英國茶和台灣茶的差異,原本安安靜靜的Sam,也打破沈默。
「所以你不是日本人!」Sam像發現新大陸。精神似乎也恢復了。
「當然不是,你看過這麼高的日本女士嗎?自己打趣的回問Sam。旅行初識,我們都在玩種族刻印象的遊戲,測試翻轉、解構再建構。
來印度前,在過去幾年,已有二十餘國的獨自旅行經驗,對於西方人侷限的國際觀一點也不訝異,知道很多歐洲人,以為有著東方臉孔的亞洲人都是日本人。他們弄得清楚台灣Taiwan和泰國Thailand 的不同,我已很安慰了。畢竟台灣在國際媒體報導出現的比率,實在少之又少。台灣對他們來說仍是謎,就像其它的東方國家,總是披上一層神祕面紗,他們的教育也沒有教他們台灣的歷史與文化。告訴Sam,她的問題很常見,就像很多的台灣人,把在台灣的白種老外,都當成是美國人一樣。
Sam對我一個人獨自在印度旅行,感到十分的佩服。他們來印度10天了,被車站的車伕嚇怕了,一再叮嚀我,一定要謹慎小心。告訴Sam之前在尼泊爾的兩星期,應該已為我做好了暖身活動。事實上,東南除了新加坡外,觀光據點的「拉客」及台灣車站前車司機的「熱情」,也不亞於印度,我的適應力應該是不錯的。在非秩序的國度長大,面對混亂似乎較有應變的能力,文化衝擊也小些。Sam說,要不是有N和R,她一個人,一定早早就回英國,她一直說我好勇敢。這是英式的「謙虛」。
八點多了,天極亮,陽光暖暖的。R脫下了外套,整齊摺好,交還給我,再三感謝,反倒令我不好意思,小事一樁,大家都是出外人,實毋需如此掛齒!把外套放回背包裡,N也回到座位來,加入我們聊天的陣容,他遞來了一根香蕉和幾片餅干給我,拿了香蕉,我也打開橘子袋,和大家分享。知道我是台灣來的,話題就從中國食物接下去。
N說中國的美食,世界聞名,天上飛的,地下走的,全都能成為一道道美麗可口的佳餚,的確很厲害,也相當有創意,他很佩服。唯獨吃狗肉這事,他是怎麼都無法接受,覺得把人類的最忠實的好朋友,拿來滿足口腹之慾,是件殘忍而無情的事。
「狗肉?! 我們台灣人才不吃狗肉哩!」說這話時,有點心虛,趕緊再補一句,「如果有,也是很少數的人。」講這話,只憑印象,沒有數據証明,不過希望自己是對的。出國在外,一定要捍衛「國格」。
N愛狗是有歷史的。他有一條西施犬—Henry,養了10年多,像是他的兒子一樣。雖然西施犬和中國北京犬有血緣,他的狗兒子也算和中國有些關連。不過他對台灣的印象很模糊,更不太明白台灣和中國之間的政治關係。他對他的「無知」抱歉,趕緊安慰他,我們自己台灣人都不清不楚,何況是外國人。
提到吃,引用才從Scollon老師書裡讀到,一段因不同飲食所產生的東西文化趣事。話說有位西方人被中國人邀請到餐廳作客,才上第一道冷盤上來,此老兄就吃飽了,才發現後面還有十二道菜。提到中國菜,民族優越感,不免就稍為膨漲些,尤其在飲食缺少變化的英國人面前,原本只有七分驕傲的,一不小心就變成十分。
火車又停下來,起身走到車門,想拍當地人用頭頂竹籃賣花生的畫面,N也帶著相機跟在後面,火車開了,賣花生的人把臉遮住了,沒有拍到自己想要的畫面,想回座位,卻被N 的問題擋下來。
「Joyce,你似乎常旅行,都是一個人嗎?」N很好奇。
「嗯!一年2-3次,一共3-4個月,一個人跑來跑去。」
「妳是學生嗎? 怎麼有那多的長假?」很典型的問題。
「幾年前是,現在不是了,不過還當自己是學生…」還是沒告訴N我在專科學校教英文。
「當然,學習是一輩子的事。」N把我沒說完的句子接下去。
「獨自一人在印度旅行,難不難?尤其是對女性來言。」話題又接回旅行。我們就站在火車門邊,開始聊起天來,原來都喜歡旅行。
「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答案,因為才來印度六天,目前一切都好,除了昨天在瓦拉納西火車站,碰見一個不怎麼專業的騙子外。」我笑著說。
「騙子? 什麼樣子的騙子不夠專業?」N也笑著問。
我把故事再說一遍,拿出小型錄音機來,順便也請N對著錄音機說幾句話。這樣的錄音,回台灣轉錄成一般大小的錄音帶,常是英文課很好的聽力教材。沒告訴N錄音的用途。N還是很配合,順著我的請求,講了幾句招呼語。
「妳準備充分,十分專業,難怪妳可以如此自在。不過最佩服的是妳的勇氣,真的是位勇敢的人。旅行讓妳見聞廣博,跟妳聊天十分的愉快。」N的讚美反倒令自己不太好意思。想把焦點轉移。記得N剛剛拿在手上的是本《印度鳥類》的書,應該是位自然的愛好者。
「喜歡賞鳥?」把話題轉向他的興趣。常常從旅行者閱讀的書籍,找出可以聊天的話題。
「是的,每回到一個地方旅行,總會帶本和當地有關的鳥書,來辨識更多不同的鳥」。
「做成記錄嗎?」自己很好奇。
「簡單的分類和數目統計,不算“專業“的記錄。」N強調「專業」二字時,我們兩人都會心一笑。
「我想你應該會喜歡尼泊爾。去看過沒有?」想到尼泊爾奇旺國家公園,那一群五彩繽紛的鳥和在河邊曬太陽的犀牛,應該是個適合N旅行的地方。
「沒有,這回時間有限,只留在印度,不過一直打算到尼泊爾看看。你一定去過了,對尼國的印象如何?」N又把焦點移到我身上。
「好極了!尼泊爾的人很友善,我在當地玩得很愉快。尤其是喜瑪拉雅山健行的經驗,真的很棒!可惜這回只走了短短的5 天4夜,真的是太短了。下回要走21天。喜馬拉雅山的確令人歎為觀止。還有犀牛和鱷魚…。」提到才剛旅行過的尼泊爾,剛沈澱猶新的記憶,立刻被加溫,我整個人都沸騰,龍飛鳳舞起來。
N也和我分享他的肯亞(Kenya)渡假的經驗。嗯!肯亞,這個人,去的地方還挺對味的。自從《遠離非洲》(Out of Africa)那部電影,肯亞就一直是自己旅行地圖上的一個目的地。我們的話題從旅行,自然景觀,再到我的另一個最愛—電影。N總算明白我是學西洋文學,在專科教英文。和N相談甚歡,能感受他的親和力和耐心,是個好聽眾。知道他是心理醫生,也就能理解,除了是N的性情外,應該也受到不少職業背影訓練的影響。
回到座位,R和S開玩笑的說,他們以為我們掉到火車下,這麼久都沒回來。原來,我們那麼有的聊。我從包包拿出黑黑扁扁的香蕉和大家分享,香蕉有些難看,不過沒人拒絕,一人一條,吃得津津有味。這是我們在印度火車的第二天,還沒好好吃一餐飯,我想大家真的都餓扁了。
火車在阿格拉城堡 (Agra Fort) 停了好久,我們的目的地是阿格拉城,看地圖和目的地仍有段距離。火車久久不動,沒有人知道會停多久。不少三輪車司機,從鐵軌跳上火車拉客,高喊「五盧比,到任何旅館。」知道這是司機吸引客人的技倆,通常這樣的司機,和持定旅館都有約特生意往來。待旅容坐上車後,他們會極力說服你,到他所推蔫的旅館看看「Look is free」(看看免錢),是他們掛在嘴邊的口號,然後他們再不斷批評你要前往的旅館,從價格不公道,不夠衛生安全等,全是旅客最關心的條件,一一細數。講到你發皮發麻,頭昏腦漲,以達其推銷拉客目的。不少旅行者談起這樣的司機大爺故事,精彩有趣。印度司機五花八門的拉客策略,足以寫本行銷心理學的專書。
火車仍然沒有移動,卻又上來一堆拉客車伕,其中一位,口裡喊著「Shanti Lodge」名字很熟悉,想起來是在恆河畔,打坐尋找人生真諦的美國哲學博土推蔫的旅舍。他說Shanti Lodge頂樓可以看見整個泰姬瑪哈陵,又告訴我一定要住6號房,因為房間裡的小窗戶,可以一覽泰陵的全景,從房間的小窗戶,可以拍出如明信片般好看的相片。
問車伕到 Shanti Lodge 要多少車資,「10盧比」司機的乾脆,讓我嚇一大,太便宜了,不需講價。決定坐他的車到 Shanti Lodge。不想再浪費時間在這停停靠靠的火車上。這趟旅程已誤點近十二小時,不想再熬下去了。告訴N、R和S自己要走了,他們面有憂容,不斷地問我相同的問題:
「妳確定真的要和他一起走嗎?」
「沒錯。為了傭金,司機一定把我安全地載到 Shanti Lodge。不用替我操心,我會好好的。」
這是大白天,自己一點都不擔心。何況原本就是自己一個人,從沒打算要和他人,結伴同行。高高的R幫自己從架上拿下大包包,司機先生好意要幫忙拿行李,為了安全的理由,謝絕他的好意,我自己背在身上,比較保險。聽過太多,行李被好心的陌生人帶走,一去不回的故事,實在不敢太粗心大意,何況對方有交通工具,行李被背走了,不太容易追回來。旅行者除了膽大心細外,有時真的得憑運氣。經驗十足的旅行高手,被洗劫的故事,早已不是新聞!什麼時候該相信本善論,什麼時候又得有防人之心,的確是出外旅行者的最大挑戰,一不小心,馬失前蹄,跌得人仰馬翻,鼻青臉腫,失去的財物事小,最難過的是失去對人的信賴,那才是人生最大的損失與遺憾。
背上大包包,和R、S和N道別。N站起來,隔着前後包包給自己一個深深的擁抱,在耳邊叮嚀我一切要小心,好好保重。點點頭,心暖暖的,面對如此真誠的關懷,十分的感動,不敢多言。隨著車伕跳下火車,吃力地爬上另一月台,N、R和S擠在門旁不斷揮手,喊著「Take care,Joyce!」司機問「全是妳的朋友?很肯定的說「Yes」,才想起我們才剛初識不久,也忘了交換地址。萍水相逢,在這節慢吞吞的火車,我們算是朋友了嗎?
後記:故事到此,終於下火車了,印度之旅還沒結束呢!喜歡我的旅行故事嗎?想聽聽你們的看法。